海豚,海豚
1
周青在長江入海口的一個船廠上班,電氣工程師。
我第一次認識他,是因為有一次我到現場處理我們設備的一個問題,不知不覺五點鐘,船廠五點鐘下班,他對站在門口的另一個接線女工說,娟子,還不走啊?
娟子,這個名字好熟悉。也正常,天底下叫某某娟的女生太多了。
剛好我將問題搞定出來,和這個娟子打了個照面。竟然眉清目秀,也就是二十歲出頭,烏黑的頭發扎了起來,雖然穿著工作服,斜跨一個裝滿各種接線工具和電線的布書包,仍然很朝氣地漂亮。她看周青的眼神很有意思,想必他倆關系還不錯。
她邊走邊說,對啊,加班,沒你們文化人好。
我感覺像被調戲了,試圖迅速離開現場,周青停下來回頭說了句,晚飯帶了嗎?
等會兒就去吃呀……雖然我已經開始下樓梯,僅聽聲音似乎就能聽出娟子的眉毛在上揚,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
2
老李到里屋拿來一包茶,沏了兩杯,給我一樣一樣兒講墻上字畫或者珊瑚的來歷。
你問我為什么有這種機會?額,我也說不清,自打很小起,就深受老年人的喜愛。
他和老伴都是黑龍江人,由于自己喜歡古玩、中草藥,年輕的時候開始入行做買賣。那年頭可沒少吃苦,自己一個人去進貨,受過騙、吃過虧。但也一點一點地成長起來,對待自己的客戶,從來不打馬虎眼,一是一二是二。
玉石這個行當,水很深,而因為打交道的都是些老物件,所以,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故事,比如說墻上這串珊瑚。
我實在看不出它與其它珊瑚有什么不同,可能是因為心理暗示,前頭他提到過這一串可價值不菲,再看,只能說色澤挺鮮亮,但又和塑料大不相同,說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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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在這邊做生意久了,老李又的確熱情好客,大家都喜歡直接到家里來,自己也沒想賺多少錢,所以兩年前店面索性就關掉了,都是靠著圈子里朋友推薦。大家都知道有個東北來的,人實誠,價格公道。這串紅珊瑚是一個年輕媽媽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求他收下的。
年輕媽媽的丈夫是個漁民,過了休漁期跟隨船隊去深海捕魚。他們乘得是那種長十幾米,寬四五米的柴油機驅動的小船。捕魚其實是一個連續作業的工作,將漁網放下去,隔個把小時收起來,入網的魚一股腦兒倒在甲板上,將漁網再放入海,然后人工撿魚分類,如此往復。小漁船最怕的就是惡劣天氣,大海咆哮起來,小漁船連一葉扁舟都算不上,渺小得一無是處。有一次,年輕媽媽的丈夫就遇到了暴風雨,為了搶救漁網,不幸落水。年輕媽媽覺得似乎一切都坍塌了下來,不知道哭過多少次,但仍然堅強地獨自一人帶著小男孩。到孩子讀書的年紀,實在湊不齊錢,才想起當年孩子他爸爸向自己求婚時送的這串紅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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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抿了一口茶,除了茶香,還有淡淡的中藥香。皺了下眉頭,老李敏銳地發現了我的表情,補到,哦,這是我自己配的藥茶,年輕人喝也是極好的。
我提出,我能看看那串珊瑚嗎?
當然。他站起身,走到墻邊取下來。
握在手里凝視這珊瑚如血的紅,有一絲滑潤的涼意。可是隨即我發現,除了幾個大的比較不規則外,其他的都很規則,像是被打磨過一樣。這,不是真的吧?我抬頭望老李,一臉狐疑。
他微笑,嗯,其實是贗品,我給了她孩子能一直到大學的學費。
此刻他剛好站在墻上“平安是福”大字的下面,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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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再見到周青,是因為那條新造船需要試航。試航就是新造船航行到大海上做各種設備系統及船舶航行性能的功能試驗。我們則是從長江口駛入東海。沒見到娟子,于是揶揄地問他,他有些靦腆地答,娟子跟她爺爺奶奶乘游輪沿長江一路向上去休假了,我繼續開他玩笑,哈哈,這次是“君到了長江頭,我在長江尾咯”沒事兒沒事兒,到了東海也有長江水……
我平常宅得很,一般沒事兒想不起來聯系老朋友,倒是偶爾能收到他們的消息,甚是開心。臨行前剛好接到老李頭的消息,一如既往地和藹、關心,“小史啊,別來無恙呀,什么時候帶你女朋友來我家玩兒哇,我這幾天乘游輪去長江上游一趟,陪老伴出去散散心,回來后有的是時間。”,我感覺到老爺子分明是在我面前秀恩愛,可當然回的是“好呀,好呀”。
6
船航行第二天海上大霧。信號若有若無。
晚上的時候,看到一條讓人心頭一震的消息,長江里出現了游輪傾覆的事故。
周青把自己關起來,沉默不語,我自然不好多問。
第三天下午,沒有信號,出神地望著海面,突然,有人喊,看啊,海豚,海豚!
是啊,當時海面上有四五十只海豚在跟著船游,偶爾躍出水面。
我們看到海豚的第二天清晨,朝霞滿天。
記得老李頭家里有張隸書,蠶頭雁尾,甚是飄逸:相忘于江湖。